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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隱疾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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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隱疾”

沈澈下意識的扶向腰間的刀柄……

手指觸刀的瞬間, 身旁佇立的兩列刀侍搶先拔刀,刀刃雖只出半鞘,但寒光已反射在了沈澈緊實的肩背處。

寢廳外的婢女緩步踱入, 面色淡然的無視了這份劍拔弩張,如尋常般替換了廳中已焚盡的香片。

明凈的火焰如一簇燈菊般炸裂開又猝然雕謝, 一股夏桂的香氣彌散開來。

沈澈繃緊的面色在沈香中略微紓解, 右手松開了刀柄,不緊不慢的穿上了方才褪下的上袍,打量了一眼四周神色冷硬的刀侍,轉頭朝隋宗言道:“隋將軍, 這逼來的姻緣, 可不見得會長久。”

他奉朔州侯之命絞殺呂良, 驅趕韃靼, 得勝歸來除了邀功,還想在搏得對方信任後, 策反隋家軍歸順太子。

如此一來, 不僅能保朔州侯性命,還可將朔州衍變為沈家軍的後盾。

他又怎會料到, 事成一半時,卻殺出個“隋家女”……

沈澈甚至開始臆想, 江赭在聽聞此事後,對他揮筆寫下“休夫書”的決絕……

想至此,心沒來由的涼了半截……

面前的隋宗言負手而立, 面對沈澈委婉的拒絕, 眼尾朝佇在兩旁的刀侍一掃而過。

眾人奉了眼色, 出了半鞘的長刀齊刷刷自腰間拔出,疊架至沈澈肩頸處。

沈澈垂眉瞧了一眼肩處的生冷, 懼意未顯,含笑道:“懷川願為隋將軍任意差遣,唯此事,恕難從命。”

語落時,笑意褪去,眸色銳利,朝隋宗言凝睛看去。

隋家刀侍乃軍中精銳,傳言其刀法可“上斬南天,下斬四海”,刀鋒所過之處,無一“完石”。

而此時此刻,這十幾把“斬南天”交疊在沈澈的喉頸前半寸處。

只要他再次拒絕,頸脈便有崩猝之危。

朔州侯有一萬個理由可以殺他。

沈澈面上雖一副大義凜然,雙跨處卻有隱約的顫巍。

幸而隔著厚甲,不易被察覺……

他於隋宗言,無論身份權勢,還是此局中的角色,皆如羊羔對猛虎,對方完全處於主導,而自己只能從被動中尋求生還。

隋宗言亦對二人局勢看得清楚明白,卻在沈澈回絕後,並未痛下殺手,而是故作為難道:“看不出懷川還是個懼內之人,既如此,本將軍倒不如直接問問那江氏女的意思,如何?”

沈澈正思忖要如何使江赭先於自己脫困,便聞寢廳外有腳步聲入內,落地輕柔,不似男子。

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道:“自然是件美事!”

語氣輕快,盡顯果斷。

沈澈心頭一驚,側首看去,果然是江赭被朔州侯招至府中。

但他並不知道,早在他入府前,江赭便先他一步到來。

隋宗言本想以江赭要挾沈澈就範,卻沒想到這淮陽侯妻答應的比自己的夫君都要爽快。

沈澈眸中露慍,唇角下抿,心想著江赭定是被隋宗言的架勢嚇破了膽,這才不得已松了口……

絲毫不願承認自己的發妻竟能如此痛快的答應那荒唐的要求!

可江赭身為淮陽侯妻,一旦替他應下這門親,卻再無轉圜的餘地,此舉看似緩兵之計,實則切斷了二人的退路。

沈澈無奈瞥過踱步走來的江赭,見她身上仍然著了晨時的那件松青色竹紋浣花錦衫,她曾言此色顯老,但料子卻柔軟舒適,所以只在宅中小憩時才會穿著,出門時總會換下。

今日著此裳出門,定是憂他心切,這才沒來得及換。

架在沈澈頸處的長刀並未因江赭入內而撤下,顯然隋宗言並不在乎這個淮陽侯夫人的面子。

但讓隋宗言納悶的是,江赭從進門的那刻就未將目光放在沈澈的身上,即便她的夫君此刻被長刀抵喉,這位淮陽侯妻的面色卻依舊如常。

仿佛廳中被擒的男人與她毫無瓜葛。

江赭雙手交疊,屈膝問禮,佯裝不在意的掃了一眼身旁被束的沈澈,轉頭朝隋宗言含笑道:“不過妾認為,隋小姐是侯門千金,又是鮮卑王室之後,小小侯妻之位亦是委屈了她,倒不如讓沈侯直接入贅隋家,妾願為夫君出千金‘嫁妝’,隨夫入贅……”

若說沈澈方才的面色尚還有些血色,聽聞此言後,頓時煞白如紙。

他眸框圓瞪,難以置信的側首看向這位剛過門不久的妻子,實在質疑說出此話的人,到底是不是他的姌姌。

隋宗言聞之大笑,繼而道:“還是沈小夫人識實知務,”他轉頭凝向沈澈鐵青的臉色,許諾道:“你們放心,本將軍也非小氣之人,待懷川入贅隋家,本將軍即向聖上請封你為隋家軍中軍大將,官居二品,再撥五萬兵馬入你麾下,如何?”

沈澈面露不屑,雖說當年叱咤關中的聶風也不過五萬兵馬,但與他的姌姌比起來,自然是千金不換。

他剛要開口相拒,卻被江赭搶了話頭:“自然是極好……我知夫君表面推諉,心中卻是歡喜,不過,婚姻大事於女子而言,絕非兒戲,夫君若真心想娶隋女,還是不要隱瞞身患隱疾之事,畢竟我一介商女,攜萬金嫁妝嫁你侯門,所圖的不過是脫去商籍,而非子嗣,但隋將軍的愛女乃千金之軀,下嫁已是委屈她,若再不得子嗣,怕是……”

話畢,就連寢廳內的幾十位刀侍,看向沈澈的眸光都有了微妙的變化,更不用說隋宗言此刻的心情。

都說家醜不可外揚,若不是這位淮陽侯妻真心投誠,又怎會將自己夫君的秘事,在大庭廣眾下,含屈吐露呢?

在場的侍衛不下二十,再加上屋內外的幾十個婢子,這消息怕是等不到太陽落山,便會傳的滿城皆知。

而這種夫妻秘事,在謠傳時,往往會被添油加醋,煎炒烹炸個外焦裏嫩後,再入外人耳中。

到時,隋女若真的嫁給了有隱疾的淮陽侯,怕是這輩子都要被外人憐憫恥笑。

江赭此計,妙就妙在即便隋宗言知道她在撒謊,卻仍然不得不向“人言可畏”低頭,為了女兒的名聲而不得不放棄這場荒謬的算盤。

要說這一局中唯一的“傷者”,怕是只有此刻仍被長刀抵喉的沈澈了……

畢竟這年頭,有隱疾的男子就像不能播種的“種豬”,就算賤賣,也沒人願意買回家,難逃被下鍋的命運。

沈澈感覺,架在肩頸處的長刀,壓肩的力道都有些放輕了,周圍的侍衛們面色依然嚴肅,卻沒了方才的生硬,看向他時,反倒平添幾分同情。

而江赭卻再次添了把火道:“想必隋將軍也聽說過,沈門人丁單薄,當初也是我爹爹一心脫商,否則,依我江氏財力,也斷不會尋一個無後之人高嫁。”

雖說此乃江赭的權宜之計,但言語之中卻見她垂眸抹淚,舉手投足都是被命運戲弄的無奈。

看的沈澈有些哭笑不得,但又不得不為脫身而極力配合。

要說此刻最無力的人,還數二人面前的隋宗言。

江赭的話都說到了這份兒上,即便自己再蠻橫,也不能拿女兒的終生幸福作賭。

若此話為真,不t要說自己這個父親,怕是鮮卑王室也不會對此婚事善罷甘休。

於是他清了清嗓子強作鎮靜道:“沈夫人所言可是真事?”

江赭用食指抿去眼角淚痕,垂眸道:“也是大婚之後才知曉……不過,侯爺他虛心求醫,料想這隱疾也不會難愈……”

這一句看似替沈澈開脫,反倒讓這個謊言更添三份可信。

眾人也被江赭的梨花帶雨,哄騙的面露悲憫……

香爐中的青煙徐徐直上,被隋宗言踱步徘徊的袍風拂亂。

他負手踱步於廳內,江赭的話就像一顆石子投向本是平靜的湖心,泛起一圈圈漣漪推向岸邊,讓他心中的疑慮說不清理不明。

思忖半晌,隋宗言終於朝身旁啞然失色的沈澈開口道:“你能拖得起,我那丫頭可拖不起,這樣吧,改日我讓本將軍的醫官親自為你問診,之後再議婚事……”

……

回營的馬車上,沈澈與江赭並肩而坐,二人的面色並沒有因這暫時的脫困而愉悅。

沈澈的手指略有不安的摩挲著江赭的手背,目光卻是落在車窗外疾速掠過的荒涼之中。

“夫君可會怪我?”江赭擡眸瞧他眉頭緊鎖,惴惴發問。

“怎會,”沈澈眸色晦暗,沈聲道:“我只是在想,如今滿朝皆知我淮陽侯已拜太子門下,而太子一黨向來與隋氏外戚不合,我雖享侯爵,卻只有三千兵馬,財勢皆空,身上到底有何籌碼,能讓朔州侯不惜嫁女,也要拉攏我呢?”

如今二人境遇如履薄冰,即便心有城府,平日裏也會小心翼翼收斂著爪子,以免行差步錯,得罪了權貴,丟了小命。

沈澈一個小小總兵,手底三千兵馬對隋家軍而言,不過螻蟻。

隋氏動動手指就能將沈家軍碾死,難道僅憑絞殺呂良和範仲二人,就能讓隋宗言感激涕零到下嫁愛女?

江赭亦覺此事不通,可又想不出隋宗言這步暗棋到底為何,心中不免有些忐忑,生怕二人不明不白的做了別人的馬前卒。

她擡眸望向身側之人,驀然發現沈澈近日清瘦了不少。

峻瘦的下顎愈發清冷,嚴肅時無端有些勾人。

想到這修長的脖頸險些成為隋宗言的刀下白骨,不禁心有餘悸。

她反握住沈澈帶著暖意的手掌,眨著長睫道:“三殿下歿了後,我瞧著朔州侯這個親舅舅並沒有想象中的悲慟,反而有心思為自己的女兒張羅婚事,夫君難道不覺得蹊蹺嗎?”

西境的日頭毒烈,帶著燥熱晃進車窗內,將沈澈身上的甲胄耀的刺目。

他驚詫的看向江赭,忙伸出食指在唇邊做了噤聲的手勢,瞄了一眼窗外隨行的隋家侍衛,悄聲道:“姌姌思我所思,只是此事疑點頗多,還需再做考量。”

……

二人回營後,才知呂子期為了躲避醫堂課業,不惜千裏隨軍而至。

只是途中沈迷游樂,這才晚到了些時日。

江赭借機向呂子期討了些祛瘀止痛的良藥,朝明月的營帳走去,心裏想著趁換藥的機會,緩和一下二人來時路上的心結……

正在用沾了水的巾帕擦拭長刀的明月,見江赭揣著一堆藥罐前來,手中的長刀錚然入鞘,眼皮都沒擡,便低喝道:“出去。”

面帶笑意的江赭被這突如其來的喝止,嚇得雙臂一顫,藥罐險些掉在地上,她忙傾身兜住,猶豫半晌,還是故作灑脫的笑著哄道:“好好好,以後姐姐絕不再逼問你的事,你這丫頭,也該給我點好臉色了吧……”

“我讓你出去。”

她話音未落,明月便再次打斷了她。

語氣生冷,不留餘地。

江赭一怔,見她抓握著刀鞘的指節聚了力,垂著的眸色凜冽,不願看向自己。

她賭氣的將懷中的藥罐狠置於案上,心中不明白,為何視如親人的明月,會在短短幾日之內將自己拒之千裏。

江赭見對方不言,便嘆了口氣,不再與她計較,柔聲道:“莫要再與阿姐置氣,先乖乖上藥。”

說罷,便打開藥罐,用舀匙剜了一勺藥膏,挽袖來到明月身旁。

正當她的手快要觸到對方傷處,那把放在案上的長刀卻徒然滑出,帶著一絲冰涼,落在了江赭的喉前。

江赭身子一僵,手中藥勺徒然滑落,藥膏濺撒至地面裙角,瓷質的藥匙也碎成了多塊,帶著鋒利的尖刺,崩濺開來。

明月起身逼近,凝視著江赭詫異的雙眸道:“江姑娘,如今你已找了個好歸宿,便不再需要明月了。”

她緩緩撤下長刀,卻並未收入鞘中,而是擡手從自己頸後挽過一縷發絲,纏於刀身,刀刃翻轉,發落於地。

“斷發為誓,傷愈之後,我便要與江姑娘分別了,山高水闊,各自安好罷。”

江赭不可思議的看著面前臉色依然有些慘白的明月,呆滯良久,繼而不顧她身上的傷勢,雙手倏然攥緊了她纖細的手腕,搖頭沈聲道:“不可!你不能走,你答應過我娘,要陪我一輩子,若你有難處,告訴姐姐,姐姐一定會幫你!”

明月只輕輕擰腕,便掙開了江赭,“江姑娘莫要再留我,若你執意如此,那便是逼我現在就走。”

“休想!”江赭雙唇輕顫,眸子裏不知何時擎滿了淚,她不敢眨眼,怕眼淚落下來,此事便再無商量的餘地。

自打來了朔州,她便覺察出明月的怪異,她不願說,她便不過問。

明月是母親留下的人,她於自己而言,是摯友,是親人,更是她的底氣和後盾。

在江宅中時,明月每每習武,她都會偷偷看她,從她的一招一式裏,幻想著自己母親生前的樣子。

久而久之,明月似乎變成了她與母親之間的一座橋。

只要明月在,她便能與母親隔橋相望。

不是明月離不開自己,而是自己離不開明月。

但江赭從未想過,明月有想要離開的一天……

情急之下,江赭從腰間掏出了那塊天下錢莊的票令,慌亂的塞進明月的手中。

“這票令你拿著,只要你不走,姐姐許你這輩子花不完的錢!”

她冰涼的掌心滲出冷汗,扯著明月的束腰不肯撒手,“你一定在騙我,即便你不說,姐姐也知道,你要去做丟命的事!”

“……姐姐不許你去,你是我花錢買來的!這輩子都是我江赭的人!哪裏也別想去!”

明月不言,將她的手生硬的從腰間扯下,轉身去櫃旁拿出了早已收拾好的行囊,推開再次纏上來的江赭,朝帳外走去。

江赭心頭一緊,提起裙擺,發瘋的追了出去。

可明月腳步極快,她不得不朝營中將士喊道:“抓住她!若是讓她跑了,軍法伺候!”

沈家軍將士們聞之一楞,平日裏的侯夫人說起話來柔聲細語,今日卻嘶喊到破了聲……

但畢竟是侯夫人發話,眾人撂下手中活計,蜂擁而上。

江赭心想就算明月功夫再好,也架不住幾百人的圍追堵截。

誰知明月卻忽然放緩腳步,轉身朝自己沖來。

沒等江赭反應,便莫名變成了她的刀下質。

“誰敢近前,我便殺了你們侯夫人!”明月以刀擒著江赭的脖頸,朝來人喝道。

眾將士見之,腳步踟躕,頃刻間沒了主意,更是看不懂平日裏如膠似漆的兩姐妹為何突然翻臉……

眼看二人就要撤到軍營門口。

江赭知道明月不會傷她,但她不明白,以明月的心思,若真的想走,完全可以選一個夜黑風高的時辰,悄無聲息的走。

又為何要在白日裏,以她為質,搞出如此陣仗,在整個沈家軍營的眼皮子底下走。

江赭瞳仁一震,恍然大悟,但為時已晚。

明月此舉,意在撇清與她甚至整個沈家軍的關系……

這意味著,她接下來要做的事,可能會連累整個沈家軍……

想至此,江赭突然意識到方才營帳中,明月是故意激怒自己,好讓她情急之下以淮陽侯妻的身份號令沈家軍將士,來昭示明月已經叛變。

自己竟一時糊塗,上了這丫頭的當。

江赭緊咬著下唇,腦中急速思忖,終於眸色一亮,朝打頭的小將喝道:“快去喊裴小將軍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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